李梅：我与红运的较量_大皖新闻 | 安徽网

（一）

我是一个心虚的东说念主，风气吞声忍气，但体内又有一根倔强的筋，偶尔醒悟之时，又不肯屈从于红运。上苍起首给我的底色是阴雨的灰，我一世皆在与此较量，企图给它涂上亮堂的色调。 

我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，按理说应该宝贝才对，但听别东说念主说，我刚生下来不久，如不是父亲顽强贬抑，差点被她送给了别东说念主。刚出身几天，连哭皆没哭几声，又那处惹得她讨厌？我想了半天，将此归咎于我的性别。要是我是个男孩，她是否会对我好一些？得出此论断，我是有凭证的，我两岁时，弟弟出身了，他享受了我从未享受过的待遇：充盈的奶水，谨慎的扶摩，甜密的名称，寸步不离的守护。 

她很少抱我，皆是父亲重视我。父亲比她大八岁，敦厚、恇怯，她的一声吼能让父亲一哆嗦。我连个像样的名字皆莫得，就叫“妮”，上学了，才让村里的敦厚讲求给我起了个学名。 

我只比弟弟大两岁，却要比他多干几倍的活。 

“闺女，给羊割把草去。” 

“闺女，赶紧来烧锅，你弟弟饿了。” 

“闺女，去把这几件衣着洗了。” 

“死妮子上哪儿疯去了？看不到皆晌午了吗？还不赶紧作念饭！” 

她和我话语从来皆是用祈使句，要么便是诽谤。 

为了让我重视弟弟，她非要我等两年再和弟弟全部入学。同伴们背着书包连蹦带跳地去了学校，我背着弟弟站在路边，眼巴巴地看着，内心的渴慕如潮流般涌起，却只敢让它倾盆到眼睛。 

到了第二年的开学季，我饱读足了勇气去找她：“妈，我想上学。”她嘁哩喀喳地推辞了我。我第一次忤逆了她，以不烧锅抗议。“死妮子，反了你了！”她怒气万丈，拎起烧火棍就朝我头上砸，我不躲不避，任血从额头滴下来，在脸上弯曲如蚯蚓。父亲吓坏了，平生第一次朝她吼说念：“你想打死她啊！”不知是被我的血吓住了，照旧被父亲的吼吓住了，她愣了良晌，扔掉烧火棍，一屁股坐在地上，拍着大腿嚎：“你们长措施啦，皆不把我放在眼里啦，运转蚁集起来污辱我了，老天爷啊，这日子没法过了……”我瞪着眼睛看她撒野发疯，任谁皆拉不走。 

我是她的男儿，遗传了她的执拗狠绝。我用这种面孔给我方获取了上学的契机，因此，我分外留神。我不知说念来日要干什么，我只腌臜地以为，只须好勤学习就能考上大学，考上大学，就能离开这个家，离开她。

在这个寰宇上，我最怕无法兑现愿望，也怕在兑现愿望的路上，总遭受东说念主为的迂回。 

（二）

三年级时，正赶上我家盖新址，那是一个冗忙而漫长的经过，一砖一瓦皆需要我方烧制。作念瓦坯时，需要在模具里垫上纸，母亲拿出我的书包，口朝下，洒落一地刚发不久还带着墨香的书，霎期间就在她的辖下分化判辨。父亲有些害怕：“把书撕了，孩子咋上学？”“学不错等一年再上，可咱的屋子不可等。”就这么，我在家被动休学一年。别东说念主在教室里吸收常识的本事，我在家和烧砖瓦的窑之间，提着装着饭菜的篮子走动奔波。不是莫得归罪，可即使有又能若何？家里的旧屋子破了，一下雨，屋里皆没干的地方，我也想要一间干净和气的新屋。想要某种东西就得付出代价，这是我长期在灾荒中抵御着糊口得出来的论断。我有母亲的执拗狠绝，也有父亲为顾全大局而屏气吞声的和气。 

在休学一年后，我终于照旧像母亲所生机的那样，和弟弟一个班上学了。在咱们娘俩来走动回的较量中，我赢了一局，她又扳回一局，红运的天平似乎在某少许上，又找到了均衡。 

一天，父母在河滨的拖累田庐干活，扒出一窝团鱼卵，个个如鸽子蛋般大小，父母衰颓神伤，把它们捡回家，并放在瓦罐里腌了起来，隔三差五煮一个给弟弟加餐。四五十枚团鱼蛋，我只吃了父亲暗暗塞给我的一个。我也有屈身，但并莫得表目下脸上，别东说念主不肯给以而去要来的“爱”并不香，并且也要不来。去讨要，除了狡兔三窟，还给我方添堵。我也有让我方恣意的地方，那便是得益，还莫得谁能把我从第一的宝座上赶下来过。 

每到开学季，为了能较为胜利地拿到膏火，我拚命地干活：作念饭、割草、洗衣，将我方忙得像弟弟鞭子下抽打的陀螺。直到到了敦厚规则的终末期限，她才不情不肯地把钱扔给我，对，是扔，远远地把钱像石子那样扔过来，未必砸到我身上，未必落在地上，要是是一把零钱，就会像天女散花雷同。我弯一次腰，又弯一次腰，捡拾着钱，也捡拾着我用尊荣换来的但愿。 

这么捡拾的契机，只抓续到我上初二，无论我若何卖力地干活，若何柔声下气地央求，皆再也得不到了。我第一次捂着脸灰心地哭了。父亲坐在我的眼前，沧桑的脸覆盖在劣质烟卷搁置出的烟雾里，每一条皱纹里皆荫藏着悲戚，过了很久，他才说：“闺女，你别怪你妈，咱家这要求供俩孩子上学如实困难，你看咱村和你雷同大的丫头，大多皆是小学毕业就打工去了，你一经比她们多上了两年。”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，又启齿说：“后村的艳敏回想了，她在东莞电子厂里，一个月挣七八百块钱，回想给她父母买了许多东西，你妈眼馋了，想让你和她一块去，包皆给你打理好了，你要着实不想去，我……我再和你妈说说。” 

“毋庸了，我去！”我背对着父亲，擦着纵横一脸的泪水，心像被捅出了一个穴洞，呼呼地朝里灌着凉风，又空又疼。 

第二天，天还没亮，我就背着包出了门，父母把我送到车上，原正本本，我皆莫得再回头看他们一眼。 

这是一家电子厂，很大，一千多名工东说念主，有男有女，差未几的年事，在各条活水线上消磨着大好的芳华。我每天要站十多个小时，朝未成型的电子居品上安一个小小的零件，动作机械单一，周围哒哒的机器声无间于耳。每天七点半上班，十二点放工，给一小常常间吃午饭，下昼五点放工，晚饭亦然一个小时，晚上加班到十点。在月盈则亏的重迭中，我成了一个被红运提线的木偶，没了想想，也没了心。 

我倏得嗅觉到了怯怯，是那种走进了一个黝黑的岩穴，不知出口在哪，也看不到一点光亮的怯怯。不行！我要看到光，我要看到但愿，我不要作念一头被蒙着眼一圈一圈拉着磨的驴，我要作念一匹目田奔走的马，飞驰在宽绰的草原。 

于是我买了书，如饥似渴地读。它们是光，带我去寻找所在，它们亦然锤，是斧，砸碎这将我圈起来的壁障。我独一十六岁，东说念主生还很长，我还有逸想，哪怕拐着弯，我也去围聚它，兑现它。 

我月工资800元，除了给家里寄500，留住100零花，剩余的200我存了起来。在外打工寄钱给家里，是咱们村的传统，否则便是不孝，便是冷眼狼。同期，我也但愿我的汇款单，能让恇怯的父亲在家里活得硬气少许。 

一年后，我攒了2000块钱。回到家，我去找了也曾的班主任，和他说了复读的愿望。班主任一直为我辍学而感到惘然，看到我回想相配旺盛，坐窝帮我安排了班级。 

母亲果不其然地扬声恶骂：“死妮子，出去一年翅膀硬了，你皆能我方作念决定了……”不等她说完，我回身进了屋，用一扇门远程了互相。不再手心进取向她讨要膏火，是我叛变的底气与根底。 

我住了校，除非必要，我不再回家，我将我方动作念海绵，千里浸在常识中，不知疲惫地吸收着。为了省钱，也为了省时分，我一天只吃两顿饭。我比同班同学大了三岁，我以高三的年龄，坐在初三的教室里，除了分秒必争地拚命学习，着实想不出我还有啥经验去干其他的什么。 

我莫得后援，无论是东说念主力照旧物力，我独一我我方，我不敢奢求高中，我知说念那是一条漫长而又不菲的路，我和我的2000块钱皆走不到头。 

（三）

我不知说念那一年是若何过来的，饥饿与充实同在，晦气与状态并存，那一年是一条伤疤，亦然一枚勋章，在我东说念主生的路上闪着红光。我每天只睡四个多小时，熬到描述枯槁，我一边捡拾获忘的常识，一边消化着新的本色。 

我中考的认识是师范学校，那本事的师范招生，真果然千军万马过独木桥，一个县几万考生只收二百多东说念主。师范学校不仅有生活接济，还包分派责任，这是我采用它的最进犯的原因。我潜表现里还想向阿谁我叫母亲的东说念主评释我方，我知说念，只须咱们还处于合并时空，咱们的较量就一直皆在。这是一场我我方采用的豪赌，我只可赢，不可输，否则在她眼前，我一辈子皆无法昂首。 

我用一年的冗忙和身上的二十斤肉，换回了一张登第奉告书。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站到了村口，老套发白的T恤挂在我的身上，在风的吹拂下，嗅觉像披着的一块破布。邻居大娘差点认不出我：“看这孩子，皆瘦成一把骨头了，快回家吧，昨天你爸还念叨你呢。” 

父亲看到我，看到奉告书，老泪流了一胡子；母亲则有点别扭，半天扔出一句：“你还知说念回想呀。”我笑了，又哭了——母亲，这一局，你输了！ 

两年后，我毕业分派了责任，在镇上的一所中学教书。父亲来看我，母亲也会随着来，带着家里种的小菜。她也会和我叙话，三句话不离弟弟。 

“你弟弟又没了责任，你同学多，能不可托东说念主帮他安排一下？” 

“你弟弟要成婚了，你是姐姐，得帮着出一部分彩礼。” 

“你弟弟的孩子喝的奶粉不如你家的好，你买的本事多买一箱。” 

我每次皆管待，不是屈服于母亲，而是向我方融合，我不需要红运再帮我寻找均衡，我不错我方管束，我将这份屈身换个名字，叫宽厚。 

上个月，她中风了，父亲急得不知所措，我打了120，在病院里忙前忙后，衣不明结地供养了六七天，直到她清爽。 

一天，我给她买回了饭，扶她坐起来，把吃饭的桌子横在她眼前，又将筷子递到她手里。她定定地看着我，说：“你皆长白头发了。”“嗯，早长了。”她拿着筷子的手停在空中，盯着我半天没动。“快吃吧，皆凉了。”我指示说念。她缓过神来，放低手，又抬起来，抹了一下眼睛：“我吃……我吃……”声息颤颤的。我低下头快速走出病房，泪如雨下。 

此时，太阳西坠，晚霞铺满了太空，映红了暗灰色的树影。